分裂
老李躺在沙发上，有点紧张，对面的张医生看起来挺年轻的，也不知道行不行。老婆小琳陪着一起过来的，正坐在外面等。理论上的老婆，老李默默的想，可别折腾太久了啊。
“您的这个症状什么时候开始出现的？”，张医生先发话了。
“嗯……要不……我从头开始讲？”
“可以。”
事情是从三个半月前开始的，当时老李赶上一个大项目，不巧手下的得力干将又离职了四个，大大小小的事情就都压在他身上了。老李一忙就烦躁，烦躁了就控制不住自己的脾气了，特别容易发火。其实老李是个好人，每次发完火心里也觉得很愧疚，但是心里浮躁，就是控制不住自己。最让老李郁闷的是，因为工作上的事情占用了太多精力，再加上烦躁，每天回家之后对老婆孩子也有点不耐烦了，他越想越着急，心理压力更大。
有一天，因为下水管出了一点问题，老婆打电话过来请示，他洋洋洒洒的抱怨了三十来分钟，挂了电话想了想又后悔了，唉声叹气的摇了摇头，揉揉眼睛准备继续工作，坐在隔壁工位的老王探过脑袋关切的问道：
“感觉对不住弟妹？”
“是啊！我这两天九九六，本来陪老婆的时间就少，回家之后还烦躁的很，特别容易上火。”
“嗯。”
“虽然小琳体谅我，也从不说什么，但感觉还是很愧疚。”
“嗯，理解。”
“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熬到头啊，老王你说我是不是不适合干这个，要不还是回学校教书去算了。”
“你可千万别这样想，其实大家伙儿都这样，表面上光鲜，苦水只能往自个儿肚子里咽。你看赵总，你知道他每天睡几个小时么？”
“我可比不了他，起码这辈子不行。哎老王，我看你就挺厉害啊，再忙的事儿也不着急不上火。”
“呵呵，其实啊，我年轻的时候，也这样，后来受高人指点，找对了门路，就顺了。”
“什么门路？”
“工作上的事儿，和家里的事儿，要分得开。”
“这个我也听说过，也试过，但就是控制不住。工作、家庭，哪有那么容易分得开。而且每天除去睡觉吃饭就剩那么十来个小时，要么忙着工作，要么得顾着家里，这就是零和游戏啊。”
“所以你没找对门路嘛，这要害就是，你下班了回家之后，完全不要想白天工作相关的事儿，任何电话都不管它，邮件也不回。白天上班了之后，也不要惦记家里的事儿，让你老婆白天不要给你打电话。”
“感觉也没什么要害啊。”
“不不不，你要做到完全不想，完全不理。比如现在，专心工作，就当你自个儿还没结婚呢；回家之后，别再操心工作上的事情，让工作这俩字从你的记忆里消失！”
“完全不想？”
“对，完全不想！”
“我琢磨琢磨。”
从善如流是老李为人做事这么多年历练出来的一个特点，他决定照着老王的说法试试。一开始也觉得别扭，但是忍了几日之后就慢慢感觉到好处了。白天心无旁骛的工作，效率高了不少；而下班回家之后，在进门的刹那，就真的跟电视换台一样，一下子把所有跟工作相关的事情全部抛诸脑后，自己轻松许多，小琳脸上的笑容也明显变多了。
工作和生活都慢慢走向了正轨，老李心里的石头也就慢慢放下了，内心重回平和和喜悦，直到十来天之后，他开始慢慢觉得有点不大对劲了。有天晚上他在家里陪老婆看电视，老王打电话过来叫他出去喝酒，他想了好一阵子，才想起来老王是谁，仿佛好久没联系的老友似的，这不白天上班刚见过面么，老李心里犯嘀咕。跟老婆说了一声，老李打了个滴滴直奔那家饭馆。到了那家馆子，一进门，老远就看见一张熟悉的面孔坐在一张小桌子边上，桌子上摆了四五盘菜，还有两瓶百威。那是老王没错，老李心里松了口气，正好老王在冲他招手，他就赶紧过去，落了坐，一起喝上了。
第二天上班，老李先到了，他先跟一个客户打了个电话，刚打完，就瞥见老王哼着小曲儿进了办公室。老王刚把包放下，就探过脑袋笑眯眯的问道：
“昨儿晚上喝的还行吧？”
“昨天晚上……嗯？……什么？”
一瞬间，腾的一下，老李感觉全身的血都涌到脑袋上去了，昨天晚上喝酒的事情，他隐约记得有这么回事，但是完全想不起来了，这种感觉很熟悉，不是第一次发生了，但是上一次是什么事情也完全想不起来了。老李瘫倒在椅子上，吓了老王一跳。
“我操，老李，你怎么了？没事儿吧？”
老李定了定神，从恍惚中稍微缓过点气儿来。
“没事……我没事，让我一个人静静。”
“你确定没事儿？”
“我确定，你先忙吧，我一个人坐会儿。”
老王端详了会儿，确定老李没什么大碍，也不好再问什么，就忙他的去了。老李瘫着坐了十来分钟，终于慢慢想起来昨天晚上和老李喝酒的事情，也慢慢想起来昨天晚上老王跟他打电话，他半天想不起来老王是谁的事情了。也就是说，老李白天想不起晚上的事情，晚上想不起白天的事情了，换句话说，他工作的时候，想不起在家里发生的事情，在家的时候，记不起在公司的事情了——就跟老王之前传授给他的门路一样，不过这次成真的了。
老李艰难的坐起来，走到老王身边，把他现在的症状和推论跟老王描述了一遍。
“我操！这不可能！哪能这么灵呐，完全一点都想不起来啦？”
“很模糊，使劲想使劲想能想起来，但是很费力。这个方法，这个门路是你最开始教给我的，你没有这个问题？”
“没有啊！必须没有啊！我那是说刻意别去想，可没说直接给忘了啊！你这已经分裂了，就跟那个啥，精神分裂症一样，24个比利那种。”
听见精神分裂症几个字，老李有点不爽，但更多的是害怕。他慢慢走回自己的位子上，决定再过两天看看，兴许是最近睡眠质量的问题，人怎么可能无缘无故就精神分裂了呢，老李摇摇头。
然而情况并没有好转，反而更差了，记忆更模糊了。之前使劲使劲想四五分钟还能想起来，现在需要十来分钟，有时候甚至完全想不起来了。于是小琳帮忙联系了张医生，请了一天假，专门陪着过来了。
“那您在白天的话，晚上相关的任何事情都想不起来了？还是特定的事物，或者特定的场景？”
“所有的事情，所有相关的事情。”
“那坐在外面的，您爱人……”
老李苦笑了一下，摇摇头。
“是这样的，您的这个症状，既不属于精神分裂症，也不属于24个比利的多重性人格症，这两个不是一回事。精神分裂症，主要是会出现幻觉，受迫害的妄想，以及思维和言语紊乱。而多重性人格症，也叫解离性身份障碍，是指有多个人格存在于一个身体，但每一个人格都是稳定、发展完整、拥有各别思考模式和记忆。您的这个症状，主要是遗忘，跟两者都有点像，但是都不属于，至于是什么病症，我也不知道，很抱歉，我无能为力。”
老李惊讶的抬起头。
“那就一点办法都没有？”
“很抱歉。”
看着张医生坚定的眼神，明明白白的写着送客两个字，老李失落极了。他摇摇头，站起来，转身打开门走出去了，出门正好对上小琳抬起头的目光，老李心里不是滋味，轻轻的摇了摇头，然后两人一起离开了。
老李躺在躺椅上，享受着冬日温暖的阳光，身旁忙碌穿梭的护工，和不远处狂叫、嘶吼的病患丝毫不影响他的兴致。他是整个疗养院为数不多不需要服药，不需要护工特别照看的病人，大家对他印象也很好，因为除了吃喝拉撒，他每天大部分时间都躺在椅子上一动不动。那天被张医生判了死刑之后，小琳又陆续找了几个医生，但都没有办法，而老李的情况却越来越糟了。从最开始白天晚上分裂，慢慢的上午下午开始分裂，到最后他只要一恍神就会分裂，已经完全没有办法连贯的思维了。来到这儿之后，他的思维大部分时间都处在混沌之中，前一秒的思绪像野马一样奔腾，后一秒什么都想不起来了。有时候他的大脑一片空白，没有任何记忆和思绪的波动。有时候他在梦境和现实之间自由的穿梭游走，到最后完全分不清梦境和现实。但有时候连贯的思维能持续一上午，甚至一整天，这时候他便能记起所有发生过的事情，这时候的他就像上帝一样在记忆的宫殿里观察另一个自己，他看到张医生告诉他无能为力时他脸上绝望的表情，他看到自己病情持续恶化，最后不得不被老王和小琳送进这家疗养院，他看到小琳每个月都会到这里来看他，而他每次只是漠然的对她礼貌性的笑笑。有时候他甚至能看到未来，他看到自己头鬓斑白的躺在另一个疗养院，因为这个疗养院十七年之后关停了。他突然感到一阵头晕，不知道下一秒会发生什么。